崔顥 黃鶴樓
昔人已乘白雲一作黄鶴去.此一作兹地空餘一作留黃鶴樓;
黄鶴一去不復返,白雲千載空悠悠.
晴川歴歴漢陽樹一作戍,春一作芳草萋萋一作青青鸚鵡洲;
日暮鄉關何處是一作在,煙波江上使人愁.
(按:金批本六句作<荒草淒淒鸚鵡洲>)
此千古擅名之作.只是以文筆行之,一氣轉折,五六雖斷寫景,而氣亦直下噴溢,收亦然,所以可貴.太白鸚鵡洲格律工力悉敵,風格逼肖,未嘗有意學之而自似.此體不可再學,學則無味,亦不奇矣.細細校之,不如盧家少婦有法度,可以為法千古也.
植翁評說時相矛盾.既謂可貴,又謂<此體不可再學>.窃以為真可貴,更宜多學,此取法乎上
是也.世間工巧,凡所學習,莫以不取法乎上為至要,只在學者善會心耳.植翁謂此詩學則無
味,果然,則其過在人豈在詩耶!至謂太白<未嘗有意學之而自似>,窃以為植翁之說適得其反,
太白登鳳凰臺學之不肖,蓋崔作近歌行,太白則七律正音.體裁有別故.
前解 此即千載喧傳所云黃鶴樓詩也.有本乃作昔人己乘白雲去,大謬.不知此詩正以浩浩
大筆,連寫三黄鶴字為奇耳.且使昔人若乘白雲,則此樓何故乃名黄鶴,此亦理之最
淺顯者.
此猶云<昔人已乘青牛去,此地空餘函谷關.>耳.金才子過慮也.
至於四之忽陪白雲,正妙有意無意有謂無謂,若起手未寫黃鶴,先己寫一白雲,則是黄鶴
白雲,兩兩對峙,黃鶴固是樓名,白雲出於何典耶?且白雲既是昔人巳乘去,而至今尚見悠
悠,世間豈有千載白雲耶,不足當一噱已.
彼白雲非必此白雲,藍天白雲固亦尋常景物也,昔人乘白雲去,豈不可見今白雲之悠悠而感興
乎?質其出典可也.
作詩不多,乃能令太白公閣筆,此真筆墨林中大丈夫也.頗見齷齪細儒,終身擁鼻,
呦呦苦吟,到得蓋棺之日,人與收拾部署,亦得數百千萬餘言,然而曾不得一鄉里小
兒,暫時寓目,此為大可悲悼也.通解細尋,他何曾是作詩,直是直上直下,放眼恣看,
看見道理,卻是如此,於是立起身,提筆濡墨前向樓頭白粉壁上,恣意大書一行,既已
書畢,亦便自看,並不解其好之與否,單只覺得修已不須修,補已不須補,添已不可
添,減已不可減,於是滿心滿意,即便留却去休,固實不料後來有人看見,已更不能跳
出其籠罩也.且後人之不能跳出,亦只是修補添減,俱用不著,於是便復袖手而去,非
謂其有字法句法章法都被占盡,遂更不能爭奪也.太白公評此詩,亦只說是眼前有景
道不得,崔顥題詩在上頭.夫以黃鶴樓前,江磯峻險,夏口高危,瞰致沔漢,應接要衝,
其為景狀,何止盡於崔詩所云晴川芳草,日暮煙波而已.然而太白公乃更不肯又道,
竟遂頫首相讓而去,此非為景已道盡,更無可道.原來景正不可得盡,卻是巳更道不
得也.蓋太白公實為崔所題者,乃是律詩一篇,今日如欲更題,我務必要亦作律詩,然
而公又自思律之為律,從來必是未題詩,先命意,已命意,忙審格,已審格,忙又争發
筆.至於景之為景,不過命意審格發筆以後,備員在旁,靜聽使用而已.今我如欲命
意,則崔命意既已畢矣;如欲審格,則崔審格既已定矣;再如欲争發筆,則崔發筆既已
空前空後,不顧他人矣.我縱滿眼好景,可撰數千百聯,徒自嘔盡心血,端向何處入
手?所以不覺倒身著地,從實吐露曰,有景道不得.有景道不得者,猶言眼前可惜無數
好景,已是一字更入不得律詩來也.嗟呼,太白公如此虛心服善,只為自己深曉律詩
甘苦,若後世羣公,即那管何人題過,不怕不立地又題八句矣.一解看他妙於只得一
句寫樓,其外三句皆是寫昔人.三句皆是寫昔人,然則一心所想,只是想昔人,雙眼所
望,只是望昔人,其實曾更無閒心管到此樓,閒眼揀到此樓也.試想他滿胸是何等心
期,通身是何等氣概,幾曾又有是非得失,榮辱興喪等事,可以污其筆端.凡古人有一
言、一行、一句、一詩,足以獨步一時,占踞千載者,須要信其莫不皆從讀書養氣中
來.即如此一解詩,須要信其的的讀書,如一二便是他讀得莊子天道篇,輪扁告桓公,
古人之不可傳者死矣,君之所讀,乃古人之糟粕已夫,他便隨手改削,用得恰好.三四
便是他讀得史記荊軻列傳,易水一歌,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去兮不復還,他便隨
手倒轉,又用得恰好也.至於人人共讀之書,而獨是他偏有本事對景便用,又連自家
亦竟不知,此則的的要信其是養氣之力不誣也.
金才子洋洋洒洒,一路寫來,只為曉知學者,前人有作,非徒但恃才氣,亦有賴於學力贍足,識而
能化,故表發心聲, 皆成絕唱.
後解 前解自寫昔人,後解自寫今人,並不曾寫到樓.此解又妙於不牽連上文,只一意憑高
遠望,別吐自家懷抱,任憑後來讀者,自作如何會通,真為大家規摹也.
此說出自才子之口,真教識者葫蘆.尤其<任憑後來讀者,自作如何會通.>,直是宿醉未醒
語.崔詩勝處,盡在全篇打成一片,讀來興會淋漓,意境莽莽蒼蒼.果如上文下文更無牽絲,豈不
八句散成一地?詩仙居然對此斂手,成何說話.金才子使氣行文,意不在解詩,只為逞才耳.
五六只是翻跌鄉關何處是五字,言此處歴歴是樹,此處淒淒是洲,獨有目斷鄉關,卻
是不知何處,他只於句上橫安得日暮二字,使令前解四句二十八字,字字一齊搖動
入來,此為絕奇之筆也.
讀金批似參禪,又往往淺處深說,教令學者莫測高深,為其所謾.
唐解 此訪古而思鄉也.言昔人于此跨鶴,故是樓有黃鶴之名.然黃鶴無返期,惟白雲長
在而已.于是登樓遠眺,則見漢陽之樹,遍于晴川.鸚鵡之洲,盡為芳草.古人于此
作賦者,亦安在耶?悵望之極,因思鄉關不可見,而江上之煙波,空使我觸目而生愁
也.
此詩與登幽州台歌、敕勒歌,同一境界,同一格調.而其佳處,即嚴滄浪<不涉理路不落言
筌者>是也.愚意以為嚴氏一段話,正堪註腳:<盛唐諸人惟在興趣,羚羊掛角,無跡可求.故其
妙處,透徹玲瓏,不可湊泊.如空中之音,相中之色,水中之月,鏡中之象,言有盡而意無窮.>崔詩
版本有多種,或如後者較好:
昔人已乘黄鶴去.此地空餘黃鶴樓;黄鶴一去不復返,白雲千載空悠悠.
晴川歴歴漢陽樹,荒草萋萋鸚鵡洲;日暮鄉關何處是,煙波江上使人愁.
一句<乘白雲>,則三句無根.六句<春草><芳草>皆不如<荒草>予人有蒼莽之感.<唐詩集
解>引~嚴羽曰:<唐人律詩,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.>胡應麟曰:<崔顥黃鶴樓,歌行短章耳.
太白平生不喜俳偶,崔詩適與契合,嚴氏因之,世遂附和.>~胡氏說亦有見地.
行經華陰 岧嶤太華俯咸京,天外三峯削不成;武帝祠前雲欲散,仙人掌上雨初晴.
河山北枕秦關險,驛站西連漢畤平;借問路旁名利客,無如此處學長生.
起二句破點,次句句法帶寫加琢.三四句寫景,有興象故妙;五六亦是寫(景),但有敘說無象,故不妙也.收意託亦浮淺.姚云:<三四壯於嘉州秦女一聯>.愚謂詩意一般,只是字面有殊耳.盡字啞於散字,低字韻又啞,胡公陂又啞於仙人掌.於此可見七律用字須揀,同一興象,而高下懸殊,啞與響不侔也.故曰詩須讀之好聽,然此自是初唐氣格.
植翁只說得一句:<收意託亦浮淺>,餘皆未中旨.引姚云一段,尤近荒誕.蓋崔岑二詩,既非同詠
一事,無從類比.竊以為崔詩前六句亦清勁,惟收二句疲軟乏力,不堪支撐,使全詩失色不少.岑
詩則全首勻稱,尚意興一類.兹錄嘉州詩備攷:
(岑參)首春渭西郊行呈藍田張二主簿
迴風度雨渭城西,細草新花踏作泥;秦女峯頭雪未盡,胡公陂上日初低.
愁窺白髮羞微祿,悔別青山憶舊谿;聞道輞川多勝事,玉壺春酒正堪携.
前解 寫岧嶤太華,看他忽橫如杠大筆,架出俯咸京之三字.咸京者,即下解路旁千千萬萬
名利之客.所謂鑽頭不入,拔足不出,半出奔波,一世沉沒之處.其處本不易俯,而今
判之曰俯,則其為太華之岧嶤,亦略可得而彷彿也.天外三峯句,正畫俯字也.言三峰
到天,天己被到,而峯猶不極,故曰天外.削不成之為言,此非人工所及,蓋欲其言削
成,則必何等大人,手持何器,身立何處,而後乃今始得措手.此三字,與上俯咸京三
字,皆是先生脫盡金粉章句,別舒元化手眼,真為蓋代大文,絕非經生恆覩也.至於三
四,只是承上三峯,自言是日正值雲散而晴,故得了了見之.
後解 此五六運筆,真如象王轉身,威德殊好.盖欲切誡路旁之不須復至咸京,而因指點太
華之北枕西連,則有秦關漢畤,當時兩朝何等富貴,而今眼見盡歸烏有,則固不如天
外三峰之永永常存也.
金批有高推聖境之嫌,可備一說.
崔曙 九日登望仙台呈劉明府(容)
漢文皇帝有高臺,此日登臨曙色開;三晉雲山皆北向,二陵風雨自東一作西來.
關門令尹誰能識,河上仙翁去不回;且欲近尋彭澤宰,陶然共一作一醉菊花杯.
首二句台字登字,三四望字,五六仙字,七八劉明府九日,因九日及菊花,因菊花及陶,非泛及也.
前解 登高臺,乃斗然發唱,卻是漢文皇.嗟乎,高臺固自巍然,漢文皇帝即奚在乎? 急接
此日二字,雖出題中九日,然其意思,實有無數慷慨,特是蘊藉遂不覺也.曙色開
妙,一是高臺久受湮沒,氣象忽得一開;一是登臺人久抱抑鬱,情思忽得一暢;如三
四之雲山風雨,昔為漢文帝眼中好景,今為某甲眼中好景是也.
後解 五六承上轉筆,自言此段慷慨意思,真是索解人殊未易也.誰人識,言無人識得;去
不迴,言識得人又不在也.特請關門尹與河上翁者,為題中仙台之仙字刷色也,唐
人凡撰五六,俱為頓出七八.如言既是索解未易,則且與劉明府共醉,而又稱之曰
彭澤宰者,為九日二字刷色也,此詩前解九日登臺,後解寄呈明府.
此詩亦尚意興一類,多見於盛唐以前,大歴以後,漸入纖穠,往往流麗而疲弱.金批得體.
祖詠 望荊門
燕台一望一作去客心驚,簫鼓喧喧漢將營;萬里寒光生積雪,三邊曙色動危一作行旌.
沙場烽火連胡月,海畔雲山擁薊城;少小雖非投筆吏,論功還欲請長纓.
六句寫薊州之險,而以首句一望字包之.收託意,有澄清之志,豈是時范陽已有萌芽耶?
前解 二三四句只寫得一驚字,三是直下望,四是直上望,須知此直下直上所望,單單望
一漢將,猶言大丈夫當如此矣.
後解 五六寫慨然欲赴其處,真乃身雖未行,神已先往也.八之還字,全為七之少小字,更
自按捺不得也.此詩已是異樣神彩,乃讀末句,又見特添少小二字,便覺神彩再加
十倍.
唐解 此因臨邊而有志于立功也.言自燕台以往,使客心驚讋者,皆戎馬之事也,于是狀
邊庭之景如此.因言我雖非投筆從戎之吏,然豈可無功而苟祿哉!故欲如終軍請纓
以樹勛當世也.
除<終南望餘雪>得半首,贈苗發三首疑乃訛入外.<全唐詩>收 祖詠詩三十三首合一卷. 祖
作大抵清遠,<唐詩集解>別入王維一派,甚有見地.此詩氣甚壯,不似出祖詠之手,綜觀餘詩
可知.植翁疑成詩或近天寶末,即安祿山稱兵叛唐之時.祖乃開元十二年進士,縱設其時年
為二十,至亂起日,亦已在知命,難稱此為少小,則與詩意七八句不合.抑有唐一代,藩鎮跋扈,
中央權力向難及於北方,故邊患從來未斷,或則詩意乃泛指耳.唐解近是.
張正言 杜侍御送貢物戲贈
銅柱朱崖道路難,伏波橫海舊登壇;越人自貢珊瑚樹,漢使何勞獬豸冠.
疲馬山中愁日晚,孤舟江上畏春寒;由來此貨稱難得,多恐君王不忍看.
此正伐南越時事,言古人開疆服遠不易,不可以小物失綏遠之道.五六正寫,收見正意.
前解 一開口便說道路難,妙妙.且不論貢物之來,民生如何疲困,只論侍御之去朝廷,是
何意旨乎?況於銅柱朱崖,同是此地,伏波橫海,同為一人,乃彼何人斯,出眾登壇,
爾何人斯,代人貢物,真是精剝鼠子面皮,更無餘地許活也.三四又反覆治之,偏要
提出其獬豸冠來,惡極妙極.
後解 五六又刻寫道路難三字,窮極治之.七八用相如喻巴蜀檄文法,出脫朝廷,最得宣
示遠人大體.
金方二先生之說有繁簡,要皆得旨.四句點題,<漢使>借以喻<送貢物>之職事,自有專責,不
煩<御史>擔綱也.獬豸冠,猶今法官大人之頂戴.五六句以<疲馬><孤舟><日晚><春寒>,極
諷御史不惜拔涉忍苦,只為阿諛君王.末句意味深長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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