岑參 暮春虢州東亭送李司馬歸扶風別廬
栁嚲鶯嬌花復殷,紅亭綠酒送君還;到來函谷愁中月,歸去磻谿夢裡山.
簾前春色應須惜,世上浮名好是閒;西望鄉關腸欲斷,對君衫袖淚痕斑.
首二句細發暮春柬亭送歸六字.三四扶風,五六歸後情事,收自己不得歸.起句叙點,只是設色攢字,是一法門.
<三四扶風>,說嫌籠統,難於解會.謂起句只是<設色攢字>,則無異指岑嘉州堆砌閒扯,若此
係一法門,便人人都是岑嘉州,岑亦不足貴.如此解詩,毋乃太粗率乎?
前解 栁嚲花殷中,忽然橫插鶯嬌,一奇.下再硬接紅亭綠酒,二奇.二句十四字,先閒寫
去十一字,只餘三字寫得送君還,三奇.然而皆不具論,我正細讀送君還之三字,
恰似今日幸甚,包還故物也者.看他三四寫此司馬,來便是愁,不是他人來而不得
意始愁,夢久已去,不是今日直至送之歸始去,便知此三字,真是寫出此司馬通體
輕快,此為名家之名筆,大家之大筆也.
金才子三奇之說亦甚奇.三四句只說愁來夢去,却大筆揮使讀者暈頭轉向,所謂名筆大筆,
似獎掖太過.要之,亦各持所見可也.
後解 五六是司馬當時高見,先生言此,亦是我久到之高見也,因轉筆作此結.
愚見視此詩只是尋常送別,文從字順而已.盛唐不必一定佳構,讀詩須具隻眼,勿為前人盛
名所懾,聽其擺布,說好說壞,總得說出個道理來.
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
雞鳴紫陌曙光寒,鶯囀皇州春色一作欲闌;
金闕一作鎖曉鐘開萬户,玉階仙仗擁千官.
花迎一作明劍珮星初落,栁拂旌旗露未乾;
獨有鳳凰池上客,陽春一曲和皆難.
起二句早字,三四句大明宮早朝,五六正寫朝時,收和詩,勻稱.原唱及摩詰子美無以過之.
前解 此亦全依賈舍人樣,前解通寫早朝,後解專寫兩省也.若其争奇競勝,又各有不同
者.看他欲寫千官入朝,却將一二反先寫千官未入朝時.夫千官未入朝時,則只須
雞鳴七字,便寫早字無不已盡,而今又更別添鶯囀七字者,意言如此風日韶麗,誰
不詩情滿抱,然而下朝以後,各供乃職,竟成不暇,便早為結句獨有字皆難字,反襯
出異樣妙色,此又為右丞所未到也.
後解 五六不惟星落露乾,只就看見花柳,便是朝散解嚴之役也,此時合殿千官,無不紛
紛並散,而獨有鳳池諸客,共以和曲為難.嗚呼,因讀書得作官,既作官仍讀書,言
和曲雖難,然此難豈復他官之所有哉!
唐解 此言趨朝而鷄始唱,故曙光猶寒.既而聞鶯聲則知春將暮矣.斯時也,鐘鳴而宮門
闢,仗出而朝班齊.花栁芬菲,星沉露滴,早朝之景麗矣.然能賦此景者,其惟鳳城
之舍人乎?舍人之詩,真陽春寡和者也.案乾元二年,肅宗初還京時,參為補闕,甫
為拾遣,維為右丞,至為舍人,同時酬唱.然岑王矯矯不相下,舍人則雁行,少陵當
退舍.蓋尺有所短,寸有所長,不當以一詩議優劣也.
清季施補華著峴傭詩話:<和賈至早朝詩,究以參岑為第一.花迎劍珮,栁拂旌旗,何等華貴
自然.摩詰九天閶闔一聯,失之廓落.少陵九重春色醉仙桃,更不妥矣.詩有一日短長,雖大手
筆不免也.>此詩倡和諸作,論者皆置嘉州第一,愚意獨不然.若不論倡酬,岑可佔魁首.蓋其
詩雍容得體,植翁下<勻稱>二字甚宜.餘人則施說可從,惟其拈出岑詩<花柳>兩联,未免失
察.此校於原倡可知,首二句、五六句由賈作二三四五句轉出之迹明顯,兹錄原倡以供參
考: (賈至)銀燭熏天紫陌長,禁城春色曉蒼蒼;千條弱栁垂青瑣,百囀流鶯繞建章.
劍珮聲隨玉墀步,衣冠身惹御爐香;共沐恩波鳳池上,朝朝染翰侍君王.
高達夫(適) 夜別韋司士
高館張燈酒復清,夜鐘殘月雁歸聲;只言啼鳥堪求侶,無那春風欲送行;
黃河曲裡沙為岸,白馬津邊柳向城;莫怨他鄉暫離別,知君到處有逢迎.
起二句叙夜為別字,傳神,亦用攢字設色.三句墊,四句點別,五六別後情事,收世情而已.
植翁每愛以<墊>解說,若只作墊,即表可有可無,則一句七字頓成長語閒詞,此詩豈足取哉?
前解 一之七字,字字快意語也.二之七字,字字敗意語也.字字快意,故三承以只言二字
云云也.字字敗意,故四承以無那二字云云也.此是唐人四句分承法,於前解每用
之.看先生用意,乃在啼鳥堪求侶五字,想此韋司士,必是一絕妙可愛之人,時與先
生方定初歡,我於到處有逢迎句識之.
後解 五六極寫離別,然而韋莫怨也,此行雖不免別,然而只是暫時,我則正憂其人,到處
有合,後歡既極,前期頓忘,將使暫別且成久別耳.然則我於異日,或當怨君,君於
今日,又何必怨,真為超距之筆也.
金批每對原詩敷衍過當.所云<時與先生方定初歡,我於到處有逢迎句識之.>固屬妄測,而
<初歡><有合><後歡>等語曖昧,未免起人疑竇.岑高兩人擅于樂府,近體非所長也.
送前衛縣李寀少府
黃鳥翩翩楊柳垂,春風送客使人悲;怨別自驚千里外,論交卻憶十年時.
雲開汶水孤帆遠,路繞梁山匹馬遲;此地從來可乘興,留君不住益淒其.
先寫時景,起二三句正點.四句挽回,五六收同前.常侍每工於發端,後半平常未奇也.高岑二家,大概亦是尚興象,而氣勢比東川加健拔.
北江眉批:<常侍七字姚評>即指姚鼐評曰:<常侍每工於發端>.窃以為植翁既謂詩<後半平
常未奇>,則一律得八句,平常者半,如此且<氣勢比東川加健拔>,東川亦可以休矣!
前解 只加翩翩二字,便知其寫出兩黃鳥也.楊柳之為言值此良日也,不過點點蟲蟻,而
乘時引伴,雙飛並鳴,其樂如此.曾是我之如君,而固一鳥不如,乃於此處春風送別
乎哉.三四申言,非驚千里遠別,實會心十年舊恩,此為自來用黃鳥字法也.
後解 雲開寫少府既別而去也,路遶寫自己既送而歸也.遠字見去者之太疾,遲字見送者
之不捨.末又補寫東平,言今日設無此別,則此處與君,正堪乘興,而今已不必說
也.
唐解 此客中餞別之詩,言當景物明麗之時.而送客遠行,既足悲矣;況因君悵別,動我客
懐,與子論交,情非一日,愈關心也.于是遂寫道路所經之處,蓋泛舟則從汶水,驅
馬別繞梁山也.又言此餞別之地,昔嘗與君乘興其間,今乃不肯少留,而使我淒然
添恨耶?
金唐二說皆近是.惟七律發軔於初唐,經盛唐之型塑,待輞川老杜之出,乃臻成熟. 如岑
高有作,猶未盡脫齊梁色彩也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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