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唐諸家(卷十六)
王摩詰 輞川於詩,亦稱一祖,然比之杜公,真如維摩之於如來,確然別為一派.尋其所至,只是以興象超遠,渾然元氣,為後人所莫及.高華精警,極聲色之宗,而又落人間聲色,所以可貴.然愚乃不喜之,以其無血氣無性情也.譬如絳闕仙官,非不尊貴,而於世無益.又如畫工圖寫逼肖,終非實物,何以用之.稱詩而無當於興觀群怨,失風騷之旨,遠聖人之教,亦何取乎?政如司馬相如之文,使世間無此,殊無所損,但以資於館閣詞人,醞釀句法,以為應制之用,誠為好手耳.
此說乃學究迂談,村夫陋見,吳汝倫先生於眉批云:<植翁此等橫議,殊無知人論世之識,又以司
馬文無所損益,皆謬 說也.>植翁主文章 載道之說,然捨載道,果文章更無餘事耶?
輞川叙題細密不漏,又能設色取景,虛實布置,一一如畫,如今科舉作墨卷相似,誠萬選之技也.歴觀古今陋才,皆坐不能叙題從順,故率不通.
右丞詩豈類時文,吳北江云<所見殊陋>,確然.<唐詩集解>卷三敘說<按摩詰中歲好道,興至趣
會,徑尋幽僻,或少憩樵話,天懐無滯,詩境絕高.事外別寄神韻,故色相難求;摹狀如溢目前,故
風流盡集.所謂空外之音,水中之影,能寫其趣,未必能喻其真也.後之學者,追望藐姑,致力於煙
霞之摹繪,泉石之品題,以為已得興象,足嗣清塵,詎知襟養未到,僅唱山水清音,已落偏義;況末
流之弊,偏勝于詞者,則點綴刻畫,流而為纖仄,偏勝于韻者,則光景流連,變而為虛響.貌似神
失,買櫝還珠,徒貽笑千古而已.>
奉和聖製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春望之作
渭水自縈秦塞一作甸曲,黃山舊遶漢宮斜;
鑾輿迥出千一作仙門栁,閣道迴一作遙看上苑花.
雲裡帝城雙鳳闕,雨中春樹萬人家;
為乘陽氣行時令,不是宸遊玩一作重物華.
起二句先以山川將長安宮闕大勢定其方位,此亦擒題之命脈法也.譬如畫大軸畫,先界輪廓;又如弈棋,先布勢子,以後乃好依其間架而次第為之.三四貼題中從蓬萊向興慶閣道.五六貼春望貼雨中.收奉和應制.通篇只一還題,完密而氣象高華,稱台閣體.
台閣體乃有明一代之產物,如植翁所云,則王維成了台閣體之開山鼻祖,然檢視初唐應制之作,
每多類此,惟輞川 為出俗耳.
前解 看他一二先寫渭水自縈,黃山舊繞,即三四之鑾輿看花,閣道留轡,宛然便在無數山
圍水抱之中間也.先生為畫家鼻祖,其點筆吮墨,布置遠近,居然欲與造化參伍,只如
此一解四句,便是其慘淡經營之至妙至妙也
後解 四句承上花字,言不知者以為為花也,其知者以為不為花也.夫閣道迴看,正廻看雙
鳳闕耳,正迴看萬人家耳.雙鳳闕,言上畏天眷,萬人家,言下民巖,若雲裡常城雨
中春樹八字,只是襯色也.
窃以為五六句言雲裡言雨中不能無感興,然后收句乃有著落.如金批::<若雲裡帝城雨中春樹
八字,只是襯色也.>則頓成長辭,輞川豈得為一代作手.說王為畫家鼻祖,乃一時筆誤,此當係指
<詩畫>家也,世譽王詩中有畫故.
唐解 蓬萊即大明宮,興慶宮在皇城東南.始皇紀注:<閣道,謂複道也.>此從駕巡幸而作
也.言渭水黃山本秦漢形勝之地,于是鑾輿出而觀覽焉.近則覩宮栁苑花之芳菲,遠
則望帝里民居之稠密.斯遊信可樂矣.然天子本為陽氣發生而巡遊以行時令耳,非賞
玩物華而出也.唐人應制,俱尚虛詞,獨此一聯有規諷意.
勅借歧王九成宮避暑應制
帝子遠辭丹鳳闕,天書遙借翠微宮;隔窗雲霧生衣上,卷幔山泉入鏡中.
林下水声喧笑語,巖間樹色隱房櫳;仙家未必能勝此,何事吹笙向碧空.
起二句破題甚細,不似魯莽疎漏.帚子歧王也,先安此句,次句借字乃有根.中四句突寫九成宮之景.收句乃合應制人頌聖口吻.
中四句頓使烟霞滿帋,乃可帶出七句.末後一句輕輕放下,非惟頌聖,兼美岐王也.
前解 一遠辭二遙借,既說遠又說遙,詹詹小生,便嫌犯合,殊不知一解特地爭勝,乃只在此
二字.言帝子瞻戀天容,何敢遠辭宸幄,乃至尊過憂溽暑,昨已遙借離宮,既是至尊遙
借之勅已宣,即是帝子遠辭之行不免也.看他寫得兄弟君臣之間,一片友愛,一段恭
慎,只用二字,便乃無美不備,妙,妙.三四雲霧通窗,山泉入鏡,此是極寫所借之地暑
氣全無,清涼隔世,正特為題中避暑二字,且末及描畫九成勝景也.
後解 上三四只是說九成無暑,此五六方寫其景也.七此字總結水喧笑語,樹隱房櫳可知.
金批後解嫌粗略,且說五六句方寫景,然則三四句何嘗只寫無暑.又前解首二句釋義過當,近於
臆測.
和太常韋主簿五郎温湯寓目之作
漢主離宮接露台,秦川一半夕陽開;青山盡是朱旗繞,湧澗翻從玉殿來.
新豐樹裡行人度,小苑城邊獵騎迴;聞道甘泉能献賦,懸知獨有子雲才.
先叙明温湯地方,以原題立案,所謂盬腦也.中四句寓目.收切主簿及和詩.只是不脫題面,不拋漏題中應有事意,而古今小才陋士率未能解,亦可怪也.首句寫地,
次句兼及時,三四近景,五六遠景,收切人切和詩.
北江謂植翁<如此論詩,安得其深處遠處.>小才陋士植翁亦足當之矣.視同詩金批,大不如也.
盬腦,出左傳,武家輙以論拳,謂中其要害也.寓目此謂攬勝.兩詞皆見於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事.
前解 是寫溫泉,然吾詳玩其四句次第,卻是細細又寫寓目.譬如作大幅界畫者,其正經主
筆,本自定於一幅之居中,而其初時起手,却必自最下一角,先作從旁小景,既而漸漸
添成,便是遠近正偏,無數形勢,一齊俱備矣.一漢主離宮,即指今溫泉,特以不敢斥
言當時,故遠借漢主也.接露台,言寓目者,則應從秦始露台祠邊而起也.二秦川夕
陽,言一路依渭水迤邐而去,其半道有矗起者,寓目者宜知此為驪山夕陽樓也.三四
方正寫溫泉,然三猶通寫合宮朱旗,言盛陳儀衛也.四方獨寫湯殿碧澗,言陰泉灌輸
也.此為寓目時自遠而近,自邊而中,最精最細之理路也.某嘗言看好山水,眼中須有
章法,述好山水,口中須有章法,如此一解四句,便是右丞滿胸章法,其為畫家鼻祖,
豈無故而然乎?
後解 寫韋太常,五六者所謂甘泉賦料也.(逸叟註:前解一二只是陪寫溫泉,後解五六卻是
五郎賦料,然則詩中寫景處固自有定限矣.)
勅賜百官櫻桃
芙蓉闕下會千官,紫禁朱櫻出上蘭(闌);纔一作總是寢園春薦後,非關御苑鳥銜殘.
歸鞍競帶青絲籠,中使頻傾赤玉盤;飽食不須愁一作憂內熱,大官還有蔗漿寒.
起亦是盬題之腦,三四在賜之前補二句,意思圓足,五六賜字正位.收題後補義,格律詳整明密,觀此及杜公櫻桃,知何大復鰣魚不通,亂雜無章,可見明之詩人皆傖父,不學自大耳.
如植翁所云,正犯金批<為櫻桃召會千官>,不成說話.至謂補二句使意思圓足,究指前足抑後
足?似皆未中.
前解 勅賜櫻桃詩,妙在第一句,全不提起櫻桃,只奮大筆先書曰,芙蓉關下會千官,盖闕下
即至尊也,闕下會千官,即會朝至尊也,如此便見君臣同德,日會闕下,朝廷之事必有
大者,而此櫻桃不過一日偶然宣賜之微物,雖謂筆墨所争甚微,而立言所關甚大也.
如出小人俗手,必將一起便寫櫻桃,則不知千官為櫻桃故,來會闕下乎?抑闕下為櫻
桃故,召會千官乎?竟不成說話矣.三四兩使櫻桃事最精切,然妙實在寫出一片敬愛
其臣之盛心,正不徒以精切為能也.
後解 五寫先受賜者,六寫後受賜者,不謂連百官之百字,先生妙筆,直有本事,教都寫出
來,讀之分明立在午門左右,親看其紛紛續續而去也,末又意外再寫君恩無窮,又如
逐員逐員宣諭之.
金批精審處,常令人叫絕,然讀時須細心注意,從意外領會,毋受其表面文字瞞過 . 老杜有<野人
送朱櫻一律>即說此故事.
酬郭給事 洞門高閣靄餘輝,桃李陰陰柳絮飛;禁裡疏鐘官舍晚,省中啼鳥吏人稀.
晨搖玉珮趨金殿,夕奉天書拜瑣闈;強欲從君無那老,將因臥病解朝衣.
給事是侍從官,起句先出官署,亦為題立案尋主脈也.三四所居之署中有人在.五六正寫給事本人.收自己酬詩之意.
植翁解詩,讀多每同嚼蠟,不如金批大有滋味.此處謂先出官署,乃在立案尋主脈,何所為而云
然,教人丈八金剛摸不著後腦勺.且 看金 才子如何說.
前解 看他寫餘暉,却從洞門高閣字著手,此即反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文法,言餘暉從洞門
穿入,倒照高閣也,再加桃李句,寫餘暉中一人閒坐,真是分明如畫,再如禁鐘省鳥,
寫此花陰栁絮中間,閒坐一人,方且與時俱逝,百事都捐,真又分明如畫也.前解先生
自道比來況味,只得如此.(逸叟註:讀此一解,使人火氣都盡.)
後解 始酬郭給事也,言搖玉珮,奉天書,與君同事,豈不夙願,然晨趨夕拜,老不堪矣.誦之
使人油然感其溫柔惇厚, 不覺平時叫囂之氣皆失也.
右丞詩能入畫固爾,其難到處卻在氣格高華.
出塞作 時為御史監察塞上作
居延城外獵天驕,白草連山野火燒;暮雲空磧時驅馬,秋日平原好射雕.
護羌校尉朝乘障,破虜將軍夜渡遼;玉靶角弓珠勒馬,漢家將賜霍嫖姚.
此是古今第一絕唱,只是聲調響入雲霄.居廷,塞也,外,則出矣.前四句目驗天驕之盛,後四句侈陳中國之武.寫得興高采烈,如火如錦,乃稱題.收賜有功得體.渾顥流轉,一氣噴薄而自然,有首尾起結章法,其氣若江海水之浮天,惟杜公有之.不及杜公者,以用意浮而無物也.
今人有將<獵天驕>視為倒裝句法,乃謂胡人行獵,未免令人噴飯.詩句明指驅逐胡虜,應出塞題
意,文從字順,何須節外生枝..至如植翁 評點,大體稱旨,惟末句<以用意浮而無物也>,不知所
云.北江謂<既云無物,何以又為絕唱.>恐須質植翁於泉下也.姚薑塢評曰;<此作聲出金石,有
麾斥八極之概矣.>
前解 首句曰獵天驕,則是三句皆寫獵也.殊不知首句曰獵天轎,則是三句皆寫天驕也.看
他寫白草連天,便是野火連天,先已不可向邇.三四承之,寫其驅馬射鵰,再加暮字時
字,便可見閃忽無常,又加秋字女字,便可知弓馬輕快,其驕至於如此,真為當日事者
北望之一大憂也.看他起筆居延城外四字,三四暮字時字秋字好字,却似一道緊急邊
報然.
後解 前解寫天驕真是天驕,後解寫邊鎮是真正邊鎮.言乘障者乘障,渡遼者渡遼,士氣蓬
蓬勃勃,一氣便直取玉靶珠勒等二句十四字,言人人無不自以為居然屬我也.(逸叟
註:前解不寫得如此,便不足以發我之怒;後解不寫 得如此,便不足以制彼之驕.)
後四句應是考察邊防後之評覈,非寫戰勝後行賞.
唐解 此紀邊庭守備之整飭也,言匈奴乘秋而來,燔草以獵,而驅馬射雕于空磧平原之中,
正疆場有警之時也.于是天子命將出師以扞禦之.又以珍器寶馬備賞勞,彼將士能不
效去病之功以答天寵乎!
<唐詩集解>注引謝廷讚<維園鉛擿>:<右丞出塞重一馬字,案鮑照詩,秋霜曉驅雁,又北風驅雁
天雨霜.又洛陽伽藍記北風驅雁,千里飛 雲.然則右丞句為驅雁無疑矣.>吳景旭曰:<沙磧自應
屬雁,而馬字髣髴雁字,以致傳訛耳.>趙殿成曰:<案驅馬射雕皆塞外射獵之事.若作驅雁,則與
上下句全不貫串.詩中複字,初盛名手往往不忌,以此摘為瘡痏,未免深文.>愚意以為趙說甚
是,以辭害意,難成佳作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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