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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國四十三年九月廿三日初抵台北,我才十四歲,國府也不過早五年(1949)遷徙來台。當時羅斯福路還是沙石路,南邊一帶是稻田。台大後門穿過基隆路,有座二層樓房,用作接待僑生的宿舍,雖然新建,卻頗為簡陋,可見其時政府經費之短絀。因為北越淪入越共手中,有意來台就學的僑生有百多人,政府派機到海防,分三批接來。我們搭乘的是CAT(中華航空前身)貨運機,並不是客機。那個時期台北鬧區有三個,西門町、萬華、延平;中山北路一帶,則多半是駐台美軍的活動場所,酒吧很多。從宿舍走到公館坐巴士,有0路、1路、4路巴士,可以坐到台北車站換車。後來因為4路聴來好像死路,就再也沒編入4路了。至於8路是共軍的番號,所以全台公車都沒有用8號。在僑生接待宿舍住沒多久,為了方便上課,女生住到北一女校内,男生就暫住建國中學的大禮堂,直到宿舍盖好才搬走。
宿舍是用灰色空心磚蓋的两層樓房,牆外是泉州街,八個人一間房,沒有桌子,溫習功課得到教室去。我的房間在二樓,斜對街住的是影星張仲文,靠窗口看過去,常會見到舞影婆娑。從張宅出來往右邊前行就是美國新聞處,座落在南海路和泉州街的交义口,以前此地是用作省議會。我們學校是南海路五十六號,進校門左邊圍牆内一排平房,借給美國駐軍使用,是那年搬走,已經記不清了。我只記得<劉自然事件>,群衆遊行示威,中美關係最緊張的時刻,校牆上整排美軍實彈上膛,槍口全對準街上群衆。這次事件,由於少不經事,大家一起鬨,也就傻呼呼的跟着擁上街頭。當年美國大使館設在延平南路,對過去就是中山堂,印象中市警局好像也在附近。當日示威群眾匯集這裏,情緒激憤,及槍声一起,更是亂成一團,後來怎麽收科,全記不得了,小命沒出差错,算是走運。
學校對面是植物園,還很原始,不像現在到處蓋了樓房。中央製片廠在園内,所以常在園内拍電影。夷光、張仲文、黄宗迅、張美瑤、柯俊雄都在這兒拍過片,我們都來看過熱鬧。植物園前面一排違章建築,都是些小吃店、冰果室,全部拆遷,恐怕要到民國七十年以後了。美新處往南昌街方向走過去,也有整排違章店鋪,多半是小吃。那年頭物價可真賤,早餐一碗鹹豆漿,两個碩大無朋的鮮肉包子,新台幣一元搞定。我們的伙食費每人每月才八十元,然後一百、一百二十,我唸大學時候也不過每月一百六十元,直到大學畢業那年,也没漲價多少。很長一段日子,口袋有十元新台幣,足夠在台北逍遥大半天;搭公車到西門町,看場電影,逛逛街,享受頓晚餐,坐三輪車(還沒有taxi)回校舍,都在十元内搞定。
從未離開家裹在外頭住過,住校的生活,覺得份外新鲜。尤其在校一天作息,都是聴喇叭號音行事,有位工友每天只專責管吹號子這事。起床後和就寢前,一定播放<反攻,反攻,反攻大陸去...>,因為無日無之,聴多了頗感厭煩,久之,也就聴而不聞了。其實來台起初一陣子,心裏挺毛的。除了不時試放空襲警報,幾乎每天入夜,台北上空都會看到探照燈的光柱交义射出,效果如何恐怕只有天知道。想想看,有那一回,燈光所到處,雲端露出漆着五角紅星的米格機身時候,你以為我們還來得及躲開炸彈麽?我們那年代,十四、五歲還是很單純的孩子,<職業學生>、<匪諜>,聴進耳裏,也就是些詞兒罷了。後來看到有些教職員平白失踪,有些年長同學無故不見,才警覺到這些詞兒的現實意義。不過那時期,台北治安之好,確實没話說。雖然,市井間也仍有些黑道幫派,我們管叫這些是太保,女的叫太妹。什麽一條龍、四大金剛、血盟、虎盟、稍後有四海、竹聯,料不到日後持續壯大,始終成為黑道要角的,竟是後起的竹聯幫。可那時黑道,重視道義,講究規矩,背後傷人、殺人,就不用在江湖上混了。看來好像比目前政客有種,也更值得尊敬。這麽說,高學歷也没啥子,有沒有格調,得再商量商量。想起有一次,和朋友正在咖啡座聊天,來了幾位壯碩青少年,二話不說坐下來,原來這幫人的頭兒,是朋友的小學同窗。接着頭兒給他弟兄們撂了句話:<他們两位是讀書人,不在一道,咱們坐會兒就走。>如果平安,這位老兄也七十好幾了吧!我倒有点惦記起他來了。
初中畢業那年暑假,僑務委員會辦了幾個勞軍團,挑了些台生、僑生,一起排練節目,到金門、馬祖去勞軍,我參加的一隊是去馬祖。所謂勞軍無非軍民同樂,對前線將士表示点關心,拿出來的表演節目,真是爛斃了。政府那時候很窮,一切都要求<克難>,所謂<克難>,簡單說,就是省吃儉用。既然如此,做節目也只好將就將就做了。我們這批越南僑生,一切都是公費。每學期两套制服,質料之差,平生僅見;發放的衛生紙,更是驚人,擦拭用点勁,常會傷到肛門。為了共體時艱,大家都没有怨言。高中三年,最大的樂趣,是參加舞會。通常男生發起,幺喝十來二十個,租場地、唱機、唱片、邀舞伴,費用大家分攤。建中辦的舞會,多半邀北一女做舞伴,成功、師大附中,邀的是北二女(日後的中山女中)。同學中學到新舞步,爱跳舞的,關在宿舍裡蒙頭猛練。當年風氣未開,資訊短缺,生活中最夯的,也就這碼子事了。當然,遇上颱風天,也有樂子。同好三五人,雨衣、雨帽、雨鞋全副裝備,走上街頭,逆風迎雨,或呼嘯,或高歌,簡直不知死活,海外家人要是知道,真是急都急死了。我們這群人,就這樣從青少年走了過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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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shanwu193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