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爱的幾位清朝詩人－老頭兒的部落格

有清一代詩人，吳梅村、黄仲則、龔自珍、黃遵憲是我喜愛的四位，愛讀古典詩的人，都應好好去欣賞一番。
先說黄遵憲，黄字公度，廣東梅縣人，咸豐舉人，生于1848年，卒于1905年。江西名詩人汪辟疆著<光宣詩壇点將錄>，擇同時詩人一百八，比擬於水滸傳天罡地煞，衡量甲乙。王湘綺比托塔天王晁蓋，儼然詩壇榮譽領袖，，陳散原、鄭孝胥則分擬及時雨宋江、玉麒麟盧俊義。统領風騷。步軍頭領十員，黄公度列其中，於光宣諸人，僅屬中上。然文學、藝術之好惡，各持觀点，難有定論。梁啟超談清代學術，則許為近代三大家。(餘二人為金亞匏、康有為，康有為學術功力，世有定評，若涉詞章之造詣，梁之推許，恐有左袒師門之嫌。)黄詩<雜感>五首中，有幾句為時人所熟知：<、、、我手寫吾口，古豈能拘牽。即今流俗語，我若登簡編；五千年後人，驚為古斕斑。>黃公度主張一切語言皆可入詩，不必定求典雅与古樸。某以為公度所言固甚是，然幫捃凑拾終不得言詩，檢視公度<人境廬詩草>，堪稱佳構者，文字每多典雅，偶有一二俚俗語言，亦經錘鍊。所謂雅俗，實難界定；誠如黄詩所云：<五千年後人，驚為古斕斑。>今之民間歌謡，焉知五千年後學子，不心惟口誦，將之視為<詩經>耶？錄七律五律各两首：
小女
一燈圍坐話依依，簾幕深藏未掩扉；
小女挽鬚争問事，阿娘不語又牽衣。
日光定是舉頭近，海大何如两手圍？
欲展地球圖指看，夜燈風幔落伊威。(伊威，一種小蟲，似白魚者。)
新嘉坡雜詩之一
不着紅蕖襪，先誇白足霜；
平頭拖寶及(革旁)，約指眩金鋼。
一釦能千萬，單衫但两當(末二字衣旁)；
未須醫帶下，藥在女兒箱。
京師
鬱鬱千年王氣盛，中間鼎盛數乾嘉；
可憐一炬成焦土，留与東京說夢華。
瞿(鳥旁)鵒來巢公在野，鴟号(鳥旁)毁室我無家；
登城不見黄旗影，獨有斜陽咽暮笳。
五月十三夜江行望月
灑淚填東海，而今月一圓；
江流仍此水，世界竟何年。
橫折山诃影，誰攀閶闔天；
增城高赤嵌，應照血痕殷。
前二律奉行<我手寫吾口>，遣詞造句，不避俚俗。後二首，七律則沉鬱頓挫，儼聞唐音。五律則憂時傷國，筆法似宋人。黄詩佳作甚夥，其絶句固為健者，歌行尤勝，為節省篇幅，僅錄此以見一斑，讀者諸君若深好此道，有<人境廬詩草>可供細味。
次說龔自珍，名鞏祚，字瑟人，號定庵，浙江仁和人，生于1792年，卒于1841年。此君識廣才大，可惜命短。愚庸者長壽，才智者早夭，世事之無奈每多類此。定庵為政論家、思想家，本不以詩名。民初詩人柳亞子稱定庵詩<三百年來第一流>，信然。盖其識博見遠，才大思精，發而為詩，乃能超越群倫，成其絶唱。台北世界書局有<龔定庵全集類編>一種，可供參閲。定庵詩精彩極多，其傳世名句，在我們一代，多耳熟能詳。隨手摭拾，已足饗讀者：
浩蕩離愁白日斜，吟鞭東指即天涯；
落紅不是無情物，化作春泥更護花。

少年擊劍更吹簫，劍氣簫心一例銷；
誰分蒼涼歸櫂後，萬千哀樂集今朝。

河汾房杜有人疑，名位千秋處士卑。
一事平生無奇乞(末二字齒旁)，但開風氣不為師。

九州生氣恃風雷，萬馬齊喑究可哀。
我勸天公重抖擻，不拘一格降人才。

佛言劫火遇皆銷，何物千年怒若潮？
經濟文章磨白晝，幽光狂慧復中宵。
來何洶湧須揮劍，去尚纏锦可付簫。
心藥心靈總心病，寓言決欲就燈燒。

沉沉心事北南柬，一睨人材海内空。
壯歲始參周史席，髫年惜墮晋賢風。
功高拜將成仙外，才盡迴腸蕩氣中。
萬一禪關砉然破，美人如玉劍如虹。

東華環顧愧群賢，悔著新書近十年。
木有文章曾是病，蟲多言語不能天。
略耽掌故非匡濟，敢侈心期在簡編？
守默守雌容努力，毋勞上相損宵眠。

記得民國初年，徐志摩以其横溢才華，厚實的中外語文底子，寫出熱情浪漫的散文与新詩，攫取了許多少女的芳心，少男的仰慕，竟在而立之年夭逝。黄仲則，徐的先辈天才，死時也才三十四歲，唉，天胡不仁，致令英才早喪！仲則名景仁，字漢鐮，另一字仲則，自號鹿菲子，生于1749年，卒于1783年。遺詩二千多首，比諸中國歷代詩人，堪稱多産，有<两當軒全集>共二十二卷。老友某君當年研究所論文寫黄仲則，拿來要我拜讀(俗稱指教)，其時因正遊心於李唐故紙堆中，了解仲則不多。後细讀仲則詩，不覺拜倒，唐音宋響，沛然自仲則筆下流出，惜病在語過刻苦，此亦平生潦倒窮愁之日多有以致之也。其少作(十八歲)：男兒作健向沙場，自愛登台不望鄉。太白高高天尺五，寶刀明月共光輝。(見<少年行>)，青年人涉世未深，胸中一股豪氣，直冲牛斗，仲則亦然。可是再過幾年，我們的青年詩人，已少有這種慷慨激情了。在中國許多人未必認識黄仲則，許多他的詩大家卻都聴過。
秋夕
桂堂寂寂漏声遲，一種秋懷两地知。
羡爾女牛逢隔歲，為誰風露立多時？
心如蓮子常含苦，愁似春蠶未断絲。
判逐幽蘭共頽化，此生無分了相思。
忘記是在余秋雨那本書裏看到，為了某一首歌詞中的<女牛>二字，大陸演藝圈同文化界，有過争議，不雅、不通、怪誕、都有人說。其實两百年前，黄先生就用過，不是蠻好的一首詩嗎？我們那一辈人，許多都背得上口。當然，較諸仲則無數精彩的詩篇，<秋夕>此類少年閒愁，就顯得深度不夠了。
雜感
仙佛茫茫两未成，祗知獨夜不平鳴。
風蓬飄盡悲歌氣，泥絮沾來薄倖名。
十有九人堪白眼，百無一用是書生。
莫因詩卷愁成讖，春鳥秋蟲自作声。
前詩五六两句，老輩人多半都背得出來，但全詩表現並不深刻，無非年少輕狂，遇不如意而心懷憤激。如另一律<舟中望金陵>，大大不同，某以為此詩乃仲則最出色作品之一。全詩一氣呵成，筆雄氣壯，不遜唐人。
舟中望金陵
片帆昨日下吳頭，破浪來看建業秋。
九派江声來入夢，六朝山色已迎舟。
樓台未盡埋金氣，風景難消擊楫愁。
回首燕磯隨柁尾，寄声風利不能休。
仲則<綺懷>十六首，<都門秋思>四首，皆世所稱賞，其中佳句如<似此星辰非昨夜，為誰風露立中宵？><茫茫來日愁如海，寄語羲和炔着鞭。><雲浮萬里傷心色，風送千秋變徵声。><全家都在風声裏，九月衣裳未剪裁。>膾炙人口。此外，五律、七绝、五絶、古體，甚多精彩，僅録两首七絶作收，末一絶在仲則詩中極少見，有情有趣，不落俗套。
別老母
搴幃拜母河梁去，白髮愁看淚眼枯。
慘慘柴門風雪夜，此時有子不如無。
送韋書城南歸
夜燈分作江南夢，看爾風塵竟拂衣。
湖上酒徒齊拍手，一天秋與故人歸。
清朝以前的士子，白居易的長恨天歌、琵琶行，大概少有不熊琅琅上口。清末民初的讀書人，恐怕背不出來吳梅村先生的圓圓曲，應該不太多。吳偉業字駿公，號梅村，江蘇太倉人。生于1609年，卒于1671年。少年時代即受當日名士張溥所賞識。學者多推許其詩歌創作，在有清一代成就最大。由於他歷仕明清两代，在宦途上風波周折，在所難免，曾有人譏諷他<两朝天子一朝臣>。吳梅村各體詩皆出色，而歌行最為世人稱揚。<四庫提要>所論最為中肯：<、、、少作大抵才華艷發，吐納風流，有藻思綺合、清麗芊綿之致。及乎喪亂，閲歷興亡，激楚蒼涼，風骨彌為遒上。暮年蕭瑟，論者以庾信方之。其中歌行一體，尤所擅長。格律本乎四傑，而情韻為深；叙述類乎香山，而風華為勝。韻協宫商，感均頑艷，一時尤稱絶調。>紀曉嵐一代大學者，其為<四庫全書>所撰提要，抉要鈎玄，有論必無虚發。梅村<圓圓曲>傳誦一時之名句甚多，如：<慟哭六軍齊縞素，衝冠一怒為紅顏。><舊巢共是銜泥燕，飛上枝頭變鳳凰。><妻子豈應關大計，英雄無奈是多情。>其長篇叙事詩<鴛湖曲>，追念故友吳昌時，字字悲痛，語語悽惋，情深意至，走筆流暢。五言長古<礬清湖>，一氣呵成，有長序以明本事。摘梅村律、絶句若干，与讀者諸君共賞：
梅村
枳籬茅舍掩蒼苔，乞竹分花手自栽。
不好詣人貪客過，慣遲作答愛書來。
閒窗聴雨攤詩卷，獨樹看雲上嘯台。
桑落酒香盧橘美，釣船斜繫草堂開。
此詩寫閒居自得，優游過日，梅村七律中並不多見。
過淮陰有感(二首録其二)
登高悵望八公山，琪樹丹崖未可攀。
莫想陰符遇黄石，好將鴻寶駐朱顏。
浮生所欠止一死，塵世無緣識九還。
我本淮王舊雞犬，不隨仙去落人間。
自嘆
誤盡平生是一官，棄家容易變名難。
松筠敢厭風霜苦，魚鳥猶思天地寬。
鼓世(木旁)有心逃甫里，推車何事出長干。
旁人休笑陶弘景，神武當年早掛冠。
梅村七律，殊多佳構，然其名為歌行所掩耳。五、七絶各録一首，以結束本文：
讀漢武帝紀
岱觀東迎日，河源西問天。
晚來雄略盡，巫蟲(皿下)是神仙。
口占贈蘇崑生(錄其中一首)
樓船諸將碧油幢，一片降帆出九江。
獨有龜年臥吹笛，暗潮打枕泣篷窗。